鐘二毛
父親去世得太早了,這里有我很大的責任。
對于父親的去世,我這幾年——人到四十后——經常反思。我也跟哥哥和幾個侄子重復說起我的反思:父親發病后,我沒有給予重視,至少不像對母親那樣,及時到大醫院檢查、治療、拿主意、做決定,是我疏忽了;而這疏忽的關鍵原因是父親發病的時候,我才二十四五歲,對父親和父親的健康的關心、關注,我沒有落實到行動中!
我常常為自己的不成熟而自責。
同時也給自己一個推脫自責的理由:一個二十郎當的人,能有多成熟?!
我甚至經常和妻子聊一個話題:我們的孩子要得太晚了,等我七十歲有病有難的時候,大的才三十出頭,小的才二十七八,這個歲數玩都沒玩夠,什么大世面都沒見過,懂什么呀!
父親得的是腦血栓。
最初發病應該是2000年的樣子。父親生于1937年,2000年他63歲。2000年,我24歲,已經大學畢業一年了,在深圳當公務員,是一名警察。大概是暑假,知道父親經常叫街上的醫生到家里打針,癥狀是身體麻木、手顫抖拿不穩東西。但打針不見效果。家里比我大一歲的堂侄勝濤當時衛校畢業,在家里開診所。他診斷父親得的是腦血栓。從此,勝濤接過父親的病,開始有針對性地治療。我記得很清楚,我休假從深圳回到老家,經常和勝濤坐車去廣西賀州買一種叫“溶栓膠囊”的藥。我們家位于湖南、廣西、廣東三省交界處,具體與廣西相鄰的地方叫賀州,大約80公里。與廣東相鄰的地方叫連州,路程要遠一些,有100多公里,且有一大截是山路。
經過治療,父親的病是穩住了的,身體恢復得比較正常。過年回家,一切正常,吃飯、喝酒、聊天。第二年,2001年夏天,父親和母親第一次來深圳,和我住了三個月。那時候我租住的地方是深圳羅湖布心的華秀花園,并正著手從公務員里辭職,去報社當記者。父親知道我要從事文字工作,很支持。按理,他那個時代的人、而且還是一個農民,應該會覺得在政府上班,而且還是戴大蓋帽的警察,應該優于報社記者。但父親沒有反對。當然,或許在父親的理解里,記者也是政府單位,只要是政府單位,哪里都一樣。我記得有點模糊,當時他似乎說了一句話:“你就適合去搞采訪!
2001年,父親母親在深圳和我住了三個月。
2002年,又是夏天,父親母親又來到深圳,和我住了三個月。依舊是華秀花園那個一房一廳里。父母睡房間,我打地鋪睡客廳。2002年夏天,我已經當記者快一年了。做上自己喜歡的職業,每天忙碌而充實。很多時候下班很晚,父母就做好飯等著我。吃飯的時候,我會聊起當天采訪了什么,有時候會拿出報紙,讓父親看我寫的報道。我當時主要報道社會新聞,經常曝光一些丑惡與不公的社會現象。對于我的工作,有句話記得很清楚,父親是這么說的:“寫文章就是一把刀,刀可以殺人的,你寫文章可千萬要謹慎!庇袝r候吃完飯,父母在里面的房間睡下了,我還在繼續寫稿。經常地,母親在里面說一句:“老滿,你怎么還不睡?”接著會聽到父親的動靜。
合起來,2001年、2002年,父母和我住了半年時間。這半年時間,現在回想起來,多么寶貴。1990年,我14歲到縣城寄宿讀高中,父親去世是2005年,這15年里,也就2001年、2002年,我和父母相處的時間最長。而這“最長”也就3個月!如果再扣除自己上班時間,這所謂“最長的3個月”,要論“朝夕相處”,折算成小時,又有多少?少得可憐!
慶幸的是,那兩年,我帶父母也去了不少地方:海邊、公園、景點;那年勝濤到東莞開了藥店,我還帶他們去了東莞;大侄子榮江來了深圳打工,在巴士集團,哥哥也在東莞打工,我們一家五口三代還去了鹽田看明斯克航母,雖然沒有買票進去,但愉快地合了影拍了照。陽光燦爛、藍天白云、海浪拍岸,那都是回憶起來無與倫比的快樂!更多的時候是,夜幕降臨,我們坐在當時東湖街道辦門口的一塊草坪上聊天,聊家史,聊我的小時候,有時候一坐坐很久,都舍不得走。
2003年夏天,父親母親沒有來深圳。具體原因現在想不起來了。有可能一個是全國鬧“非典”,一個是父親的病復發了。當然這個復發應該還不是特別嚴重。如果特別嚴重,2004年夏天父母就不會第三次再來深圳了。
2004年夏天,父親母親第三次來到深圳和我同住,住的地方依舊不變。這一次父親的病應該是有點嚴重了。印象中,一開始父親不愿來深圳,后來是母親說“去一次算一次了,去吧”,父親才來了深圳。來深圳后,父親走路已經看出來不靈便了。腿腳和手都有點發抖。下樓梯的時候,他一手扶著欄桿,堅持不要我或者母親幫忙。他總是說:“你走前頭吧,走吧,我跟得上的咧!庇刑焱砩,不記得是發高燒還是嘔吐,還是躺床上動不得了,總之父親出了問題。我說去醫院看看。父親說別麻煩了,還是先回家吧。我和母親把父親扶下樓。當時我已經買了車子。把父親扶進車里,去了附近的東湖醫院(現在改名深圳市第三人民醫院,搬到龍崗區了)。在醫院里打了吊針。稍微好一些之后,父親再次提起回老家。父親是個很溫和的人,但是一旦做了決定就會很倔,很難聽進別人的意見。母親執拗不過,最后和父親回了老家。那一次住的時間只有個多月。
父親去世之后,有次和母親聊起她和父親第三次在深圳的事。母親說,你爸那么著急回家,一個是怕麻煩你、影響你工作,一個是擔心花錢。
我悔恨的是這一次我沒有把父親留在深圳,認真地在深圳的醫院里檢查一次、認真治療他的腦血栓!我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,以為跟前幾年一樣,只是間歇性發病,沒準過一段時間又好了。所以父親要回家,我就讓他回家了!我怎么一點主張都沒有。!2004年,我28了。那一年,每天沉迷于記者的工作中,感覺每個細胞都為這份職業雀躍,同時每個月收入也很可觀;那一年,我開始寫小說,小說在網上很火爆,出版合同也順利簽訂了;那一年,我幾乎是大學班里早早就買了車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之一,春風得意;那一年,深圳各種燈紅酒綠、光怪陸離的生活吸引著我,感覺整個人都是飛起來的。我當然心里掛著我的父親,但那只是想想,我沒有拿出具體有效的行動!不像2014年年底母親身體不舒服,當時38歲的我第一時間帶她到深圳的大醫院檢查,查出是食道癌后,第一時間安排母親住院治療,治療過程中及時做決定,停止第三次化療,轉回老家,讓晚期的母親有了接近一年的寧靜時光,兒孫都在她身邊。
2004年,我缺錢嗎?也不缺!治父親的病要個十萬八萬,我也拿得出!
一切都是我沒有行動!如果2004年夏天,我能像應對母親的病那樣有步驟、有節奏、有主張,我想父親不會那么快離開世界,他一定可以多活幾年,甚至十幾年!
可是,這個世界沒有“如果”。那個階段的我,想問題做事情,只能到那一步!
有件事,現在想起來心里仍很復雜:父親回家后,我讓他每天到村門口的小河邊安靜坐一會,看著緩緩流動的河水,想想自己腦血管里的血液也跟河水一樣在流動,并告訴他這會對他的病有好處。
這個“秘方”,并非我杜撰,是我看一本書看到的,是西方的一種心理療法。父親果然按照我的方法去做,每天中午,他一個人就走到小河邊,安靜坐著,看著永不停歇的河水。
之所以說想起這件事心里很復雜,一方面,這或許是一個方法,另外一方面,我仍悔恨自己堂堂一個大學生,為什么不積極治療,而搞這個什么鬼心理療法!
父親第三次從深圳回到老家半年后,身體狀況一直不太好。當時是哥哥在家照顧,三天兩頭請醫生到家里打針。突然在農歷的十二月二十幾的上午,接到哥哥電話說父親不行了。我立即開車回家。那天走的是深圳——清遠——連州路線。當時的清連公路還不是高速,只是一級公路,且路面非常爛,被大貨車壓得東翹起來一塊西凹下去一塊。那天我一個人開車,五百多公里,到了老家境內翻山越嶺走山路,天寒地凍,開在半山腰上,霧氣特別大,侄子榮江下來一點一點引導,距離家兩三公里的時候,輪胎爆了,最后生硬開回了家;氐郊,父親已經被搬到堂屋里了,人睡在床板上,家族的堂哥們、舅舅們正在圍在一起,談論接下來的喪事如何分工。母親也在準備人過世后需要的衣服、物件。
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親人就要離去。我記得很清楚,一踏進大門,看到父親被抬在門板上,我非常生氣地說:“送醫院!怎么不送醫院!”一個堂哥平靜地跟我說:“老滿,人到了這個地步,救不來了的!逼渌艘哺胶椭。我平靜下來,看著神志不清但仍有一些呼吸的父親,嚎啕大哭,像一個孩子那樣嚎啕大哭!現在回想,我那時候不就是一個孩子嘛!要不是一個孩子,早該給父親檢查、送大醫院治病了!
我和哥哥守了一天一夜,第二夜的凌晨,眼睜睜地看到父親呼出最后一口氣。那口氣是白色的,像抽煙的人吐出的煙霧,升在空中,但很快就不見了。那天是2005年,農歷的大年三十夜晚。
現在說說父親的生平。
父親生于1937年,地地道道的農民,世世代代的農民。但父親又是個“不安分”的農民。
根據父親的自述,家里很窮,大概幾歲的時候,他就被過繼給一個外號叫“張瘸子”的人家做兒子。在“張瘸子”家沒兩天,父親就跑回來了。什么原因?父親說,他叫“張瘸子”給錢買糖吃,“張瘸子”說沒錢。我父親說,沒錢?沒錢還叫我當你兒子?沒錢你當我兒子還差不多!這個故事成為全村人的笑談。
回到自己的家里,也就是十五六歲的時候,父親就開始跟著大人去挑甕賣。要走一天的山路,才到達山里,然后低價買進,挑回家里的集市賣。父親常常說起這段往事,但落腳點是說帶他的唯一的啞巴兄弟、我的伯伯怎么怎么好,怎么怎么照顧他,以及走遠路的時候最忌諱的就是中間停下來休息,因為人一休息就不想走了,一定要慢慢地走,不能停。父親說的這個啞巴伯伯,我是沒見過的,據說是有天在村中的石板路上摔了一跤就去世了。
父親大概是十八九歲的時候,被駐扎在我們當地的一支部隊的“老總”看上了,然后成了“老總”的勤務員!袄峡偂,部隊首長的意思,好像是連長。父親喜歡說起當勤務員時的一件事:“老總”讓父親夜里送信。父親說,深更半夜的,又要穿過樹林,你得給我配把槍!袄峡偂苯o了父親一把手槍,還有五發子彈。送信送到后,返回部隊路上,父親心想,這槍和子彈不能白背著,于是在密林里啪啪啪過了一把槍癮;氐讲筷,“老總”問怎么子彈全打光了?父親說,路上感覺有人躲在黑暗里,發出嘩嘩的響動,不知道是樹木還是壞人,為了完成送信任務,我就對著聲響的地方啪啪幾槍,打完之后果然沒動靜了。
父親還講他去“院里”(縣里)開會,去看“水牢”。人被關在“水牢”里,水有半人高。這景象讓人浮想聯翩,同時又感覺到陰森可怕,心里總有很多為什么,但似乎又問不出來。
父親應該是機敏的,另外讀過“高小”(網上說,在解放前的舊社會,讀到高小文憑實屬不易,除了數理化不敵如今初中生,文言文水平遠遠超過)的父親是有點文化的,表現之一是他的毛筆字是拿得出手的,另外類似《增廣賢文》的古書能談出不少。部隊要轉移的時候,“老總”要帶父親走。父親沒有跟著走。原因是我的爺爺說父親當時是家中獨苗(可見,他那摔一跤就去世的啞巴哥哥走得很早),不能跟著部隊走,走了萬一打仗打死了,香火就斷了。就是這個理由,父親留在出生之地——一個只有三十多戶人家的小村子。父親回憶起這段往事,也是有悔意的。他經常說,要是跟著去了部隊,不說當大官,至少不用當農民了。
父親似乎也是在給“老總”當勤務兵的時候,脫離了他的第一段“婚姻”!盎橐觥敝源蛞,因為它未成事實。經過媒妁之言和雙方家長同意,父親和鄉里某村的一個姑娘訂了婚。訂了婚才有交往。父親發現這個姑娘耳朵很背,同時接人待物也不靈活,就一直沒有繼續交往的念頭!袄峡偂敝篮,勸父親離婚。這一點,父親聽了“老總”的話,跑到鄉政府要求離婚,原因很簡單,四個字:感情不合。
沒有跟隨部隊遠走高飛的父親,接下來面對的社會變革是:1958年,全國搞人民公社,集體制、生產隊、大鍋飯時代。父親是公社的秘書。這在那個時代,也是一個重要的職位了。父親還經常講到,他帶領社員搞“制種”——培育水稻種子之意。母親補充得最多的則是,父親朋友很多,“伙計”(結拜兄弟)不少,這些“伙計”經常是深更半夜到家里來,父親到處找酒給“伙計”們喝。
接下來是文革。文革武斗席卷到了我們家鄉。所謂武斗,就是不同派別,借著文革之亂,互打互殺。我們縣隔壁是道縣。很多年后,看資料了解到,當年文革武斗,道縣殺人無數,血流成河。類似的武斗在我們縣一樣存在,只不過沒有那么慘烈而已。聽父親說,很多地主、富農、“階級成分”不好的人,半夜被抓起來,抓起來就殺掉。父親所在公社或者大隊,也傳出了類似的殺人消息。父親表態說,不要殺,通知“階級成分”不好的人趕緊走就是了。殺人事件,就這樣避免了。
文革后,父親不再任職。原因是和其他幾個“管事”的人發生不合和被排擠。
父親再次當回了最普通的農民。這個時候,社會再次變革:吃大鍋飯的人民公社取消了,十一屆三中全會召開,鄧小平上臺,分田到戶、農田承包責任制開始了,老百姓可以大明大膽經商了。而這時,我已經出生且開始懂事,對父親的記憶更加清晰。
父親一邊老實種著幾畝田,一邊想門路讓家里生活好一點。
我記得父親會很多手藝。最開始是做玩具,就是把木頭雕成公雞、小鳥。公雞有紅色雞冠。小鳥有彩色羽毛。它們的頭好像還是可以動的,可以表演啄米的動作。父親還會編竹籃,一把竹片被破成細細的竹篾,然后編成不同形狀。父親寫春聯也是有兩下子的,不太確定是不是有一年父親還想上街賣春聯。最想不到的一個手藝是,父親還能夠做“靈屋”:竹篾扎成房屋狀,白紙糊成,白紙上還畫著團案,用來陪葬燒掉。父親做“靈屋”好像是我讀大學的時候。我曾經問過他,怎么曉得做這個?父親笑著說,看幾下就學會了。后來我想到,“靈屋”最關鍵的技術是用竹篾打成“房屋”框架、固定住。這難不倒父親。父親年輕時能編竹籃的呀。編竹籃復雜多了。
父親最令人想不到的,還是熬薄荷糖這件事。熬薄荷糖,肯定不是父親的獨創,但他從哪里學到的?隱隱約約記得父親說過,他年輕的時候看別人做過,然后憑著記憶自己操練。這段記憶我是清晰的,剛開始的時候,八幾年吧,父親和哥哥在家里試驗:七八斤的白糖放進鍋里,中間加醋,白糖熬制成黃色,然后倒到一個灑了茶油的鐵鍋里冷卻。用來冷卻的鍋,是放在一個裝滿冷水的木盆里。旋轉著水上的鐵鍋,加快冷卻速度。一定時間后,黃色的糖居然變回了白色,這時候鍋里的糖就像一團柔軟的面團。把“面團”拿出來,掛在一個鉤子上——這個步驟叫“上鉤”,然后不停地拉伸,跟蘭州拉面表演類似,拉伸的時候,加入固體的、長條晶體狀的薄荷冰。最后“下鉤”,把半成品的糖放在跟門一樣長寬的木板上,再像搟面團一樣搟成一根根手指粗、最后剪成長約10厘米一小截一小截的成品。八十年代的時候,一截糖記得是兩分錢,后來慢慢漲價了!@是全過程,但開始試驗的時候,往往在放鍋里冷卻的時候就失敗了,糖沒有凝結好,成不了團,沒法“上鉤”。
但最終還是試驗成功了,各個環節的火候都掌握了。這門生意,在整個鎮上就兩三個攤位,而且這種情況持續到這們生意不好做為止。不好做的原因是時代變化了、物質豐富了,人們上街可買的零食太多了!
清涼解暑的薄荷糖生意,雖然一年只能在夏天做。但它改善了我們家的條件。若干年里,父親、哥哥上街,都能被人認出:“熬薄荷糖的鐘師傅”。
——這就是父親的個人史。他是農民,小農思想里的明哲保身、眼光短淺、缺乏勇氣他都占了;同時又始終在尋求改變,改變自己、改變家庭。后者,讓他的農民身份多少有了一些亮色和可記錄的故事。
有什么樣的家庭就有什么樣的孩子。有什么樣的父親就有什么樣的兒子。我是很受父親影響的,優缺點都是,甚至隨著歲月的增長,我覺得自己就是另外一個父親。
父親是一個溫和、隱忍的人。他和母親配對,似乎就是看誰比誰溫和、隱忍。家里是容不得一個人說話聲音很大的。父親經常在飯桌上講一個故事:你走在路上,有人在你頭上拉屎,你怎么辦?他的答案是,抹掉就是了,不要和人家吵。這是一個很難理解的答案。這不是明擺著欺負人嘛?這不是明擺著承認自己很無能嗎?父親有兩個解釋:有時候他會說,放心,有人會教訓他的;有時候則說,這個人總有一天會反轉過來想的,會感謝你的。——這個故事,更像禪宗故事,我不知道是父親從書里看到的,還是自己悟到了。同時,這個故事,就算我10幾歲開始聽,到今天30年了,等于我用了30年在思考父親給的答案。要問我現在是否想通了,我想我應該是想通了,我贊成父親的答案。
父親從小到大還給我灌輸兩句話。第一句話:羊癲瘋都要學三分。就是什么事都要學,人要多才多藝,多門手藝多條路。第二句話:人一定有計劃。印象中,父親經常問哥哥一個問題:“你今年有什么計劃?”他還經常這么罵人:“床上要多翻幾個身,要想些問題,不要瞇起兩個眼睛就扯大覺!边@句話對我影響太大太大,沒有這兩句話,我覺得自己會一事無成。
父親還有一句話也是經常說的:“自己家的事,不要別人插嘴!庇袝r候也會改成另外一句話:“別人喊你去吃屎,你去不去!”意思就是自己拿主意,不要聽別人的閑言碎語。有一次,不記得因為什么事,總之就是一家人在商量一個事,一個堂哥進來了,然后跟著七嘴八舌出主意,父親火了,直接把堂哥趕了出去。
父親愛面子。但凡家里需要借錢借物,出面張口的永遠是母親。
父親有時很急躁、很倔。一旦自己認定的事,恨不得連夜不睡都要做起來、做成功。一旦決定的事,要改變他,也很難。
父親是重視教育的人。我是五歲就“開蒙”上小學。按道理六歲才達到入學年齡。父親讓母親和老師說情,得以提前上學。小學,我的成績不錯,班里總是第一名。父親經常帶我去外婆家,在老表們面前寫字。寫字都在火爐前的地上寫字。隨便拿根棍子,考我。春節的時候,他會叫我一定要去老師家里坐一坐,也就是拜年的意思。
在父親,包括母親眼里,有句古話是真理,那就是:萬般皆下品,唯有讀書高。父母認為我是讀書人,所以很多農活、家務事是不會刻意要求我去干的。還有一個原因,也可能跟我是滿崽有關。老家似乎有一個普遍的習慣:疼滿崽。
高考的時候,我不是一次考上的。我是復讀生,而且復讀了兩次。高考失敗的兩個夏天,父親都是一個口吻:“沒考上就沒考上,再復讀一年!蹦赣H則在一邊幫腔:“多復讀一年,總會考得好一點!比绻改干晕ⅹq豫一下,或者打個退堂鼓,我百分之九十九的命運,就是加入當時的打工潮,背個藍色牛仔包,搭上臥鋪車,去到東莞,進廠打工了。
1995年,大約是7月底八月初,我就拿到了中國青年政治學院的錄取通知書。家里擺了喜酒,還放了兩個晚上的露天電影。當時村里有人說風涼話:大學是考上了,關鍵能否送得起?父親和母親原話是這么說的:滾我都要滾出這個大學生!那年,父親58歲了。很多年后,母親常說:你爸58歲了還在送你上大學。
大學每次假期(主要是寒假)回家,父親都會在車站附近的一個路口等我。那個路口是我下車的地方。北京到老家的路途太遙遠,先是火車坐到冷水灘火車站(后來改名“永州站”),然后坐大巴。似乎每次都是深夜或者凌晨抵達小鎮。每次一下車,就能看到一個黑影。那就是父親。他總是習慣地拍下我的肩頭,然后接過我的背包,一起走路回家。
大四的時候,班里不少同學選擇考研。我是農村娃,從來沒有動過這個念頭,我只想早點工作。1999年大四下學期確定了在深圳工作、當警察的時候,我把消息告訴父親。父親第一句話是“安全問題”:“深圳是搞資本主義的地方,能不能去?”——90年代初,深圳經濟特區有過“姓資姓社”的爭論,但鄧小平很快作出“黑貓白貓,抓到老鼠的就是好貓”的定論。沒想到,一個62歲的農民居然考慮到了這個層面。
2001年春天,因為宅基地糾紛,家里和他人打上官司。父親召喚我立即回來。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父親對自己的需要。自己也有一種長大成人的感覺。我坐車長途大巴回來,到達小鎮已經是凌晨兩三點了。父親那個黑影又出現在那里。父親照例拍拍我,然后問我冷不冷?赡苁撬次掖┲簧韱伪【脑,他說:“烤下火先!备赣H從路邊扯了些樹枝,居然很快燒起了一堆火。他完全不顧及我已經是一名警察,而且穿著警服在身?就昊鸷,我們才走回家。第三天,去鎮里的法庭應訴。一路上,父親邁著大步,跟認識的人大聲地打著招呼。法庭里,我拍著桌子大聲質問對方。中間休庭的時候,父親提醒我:“不要拍桌子,講就是了!
有次上網,無意看到自己的一個博客,里面有一條內容是關于2005年的愿望。我寫的是:“希望父親身體好起來,我想帶著我的父親,去北京看看我的大學,看看天安門!
顯然,這個愿望再也實現不了了。
2020年的國慶節,我回了老家。我把父親和母親的身份證收了起來,放在我的錢包里。下次到北京,我就隨身帶著父親和母親的身份證,再專門去趟天安門。不僅去北京,以后去上海、出國,我都會帶上他們。
(本文章來源于《瑤風》2022年第4期(總第二十四期))